西昆笺及其他

2020/10/19 14:26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做郑笺。
——元遗山,《论诗绝句》

叶嘉莹在《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的附录文章《从西方文论与中国诗学谈李商隐诗的诠释与接受》中,讲到了自己用西方文论的方法来解读李商隐诗的事情。

中国一般的文人不善于逻辑性的思辨,而习惯于一种印象式的批评:比如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所谓「疏野」、「纤秾」都很抽象;又比如王国维所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中的「境界」其实也很令人费解。像「气骨」这样的词,其实是无法翻译,也很难解释得清。但是叶嘉莹通过自己的学习和教学发现,有些中国的诗歌理论不能说明的东西,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反而能够说明。

阅读的三个层次

叶首先提到了 Hans Robert Jauss 在 Towards an Aesthetic of Reception 中讲到的「阅读的三个层次」,也即:
1. 美感的感知性的阅读 Aesthetically Perceptual Reading
这就是说,虽然大家读不懂《锦瑟》,但仍然会被诗中的文辞与韵律所吸引。这就是一种对「美感」的感知。
2. 反思的说明性的阅读 Retrospectively Interpretive Reading
这一层的阅读,希望能够理解这些句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这就需要理解这首诗里面使用的典故,并把这些典故所蕴含的意义梳理出来。
3. 历史性的阅读
这一方面要看作者本身的历史,比如李商隐身处的时代、他的个人经历等;另一方面是读者接受的历史,这就包括后代对李商隐诗的各种解读。

旧批评与新批评

所谓「旧批评」就是强调作者,强调作者所处的历史现实,评价一首诗会先看这首诗是谁写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处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与社会语境之中,并以此作为评价诗歌的基础。

所谓「新批评」就是强调作品,认为一首诗的好坏不在与写了什么,而在于怎么写。不是所有写忠爱的诗都是好诗,诗歌要脱离作者,以诗歌本身来评价。

要从作品来评价作品,就需要「深读」。

王国维欣赏南唐中主的《摊破浣溪沙》词,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那是“菡萏香销翠叶残”可以引起人这样的悲慨,如果同样的意思,你换一个说法,你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不能给人这样强烈的联想了。所以诗的好坏,能不能引起读者的联想,在于你的语言,你要仔细地来研读这个诗的语言,分析它。因为你说“菡萏”,“菡萏”是古老的语言,是《尔雅》里边的语言,与现实有一个距离,因此有一种古雅的美感。“香销”,都是x的声音,声音上有一种慢慢消逝的感觉。如果说“荷叶残”,这只是一个说明;而“翠叶残”,“翠”字,就表现出那种珍贵,那种美好,那种颜色。你把整句结合起来。“菡萏”的古雅,“香”的芬芳,“翠”的珍贵,而所有的这些美丽的形容词和名词中间,只有两个动词,一个就是“销”,一个就是“残”。所以,不在你说的是什么,而在你怎样去说,“菡萏香销翠叶残”,所有的美好的都消失了,它不只是说明,它整个的形象、语言,给你一种直觉——所有的珍贵和美好全都消逝了。所以一首作品的好坏,你要close reading,要仔细去读。

不仅如此,深读也希望我们能够避免两种谬误:一是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也就是过分强调作者的意图;二是感应谬误(affective fallacy),也就是过分强调作品造成的反应。

此外,一件作品如果没有和观众产生联系,那么它就只是一个「艺术成品」(artifact),只有等到有观众/读者欣赏它,它才会变成一个美的对象(aesthetic object)。因此,批评就从「作者」转向「作品」,现在又转向了「读者」。

对读者的强调,其实就是在讲诠释。而诠释并不是客观的,没有人可以找到作品真正的原始意义。因此,解释并不是在寻找作品的本意(meaning),而是要寻找它的衍义(significance)。也就是透过诠释者的意识,回归到诠释者本身,寻找自己推演出来的意思。

创造性背离

意大利学者 Franco Meregalli 提出了「创造性背离」(creative betrayal)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当我们解释一个作品的时候,我们是以这个作品为基础,但也有我们自己的创造,而且我们创造的东西,可能违背了它的原义。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边有一段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35]王国维自己说了,他说这三种境界,举的都是前人的词的例证,“此等语”,能够说出这样话来的,“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不是真正好的词人不会写出来有这么丰富的含义的语言、作品,“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可是我用这些说法来解释前面这些人的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恐怕原来的作者不会同意的。因为他背离了作者的原意。

叶嘉莹的回应

在梳理上述理论背景之后,叶先生对《锦瑟》的诠释主要包括两个部分:一是用考据的方法,解释诗句所表达的含义;二是通过自己的诗作,「创造性地背离」了李诗的原义,以产生新的significance。

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叶嘉莹,《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

我的疑问

虽然叶先生做了上述解答,她对李诗的诠释也非常精彩。我仍然有两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一是如何回应「过度解读」的问题,二是如何处理作者本人对自己作品的诠释。


周末去影院看了叶嘉莹先生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大为失望。作为一部传记片,它没有做好基本的信息整理和编织工作,而只是浅浅地营造了某种「诗意」和「历史感」。在讲故事方面,甚至可以说还没有叶先生上《鲁豫有约》的那期节目说得清楚。于是找来了叶先生讲李商隐的书来看。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作为一名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者以及一名长期在海外从事教学工作的老师,叶先生所回应的问题、所使用的方法、所得出的观点分别是什么。